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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五二章 第十七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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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次沒打起來,還不等夜叉大軍再來拼命,西坑隱就跳了起來,此刻它已恢覆了清醒,揚聲喝止住了又要沖上來‘送翅膀’的晚輩。

不僅制止,同時還是‘驅散’,憑著西坑隱的見識,何嘗不明白,大群的夜叉晚輩留在這裏也只有添亂的份。西坑隱不問世事,但地位卓絕,它一開口,夜乞叉就算不甘,也不敢違背、反駁,諸多首領傳令,帶上傷者就此離去。

風雷轟鳴,黑影急掠,夜叉大軍轉眼消失得一幹二凈,只留下滿地血漿和數不清的殘翼。

梁辛不理那些‘小家夥’,只笑嘻嘻地西坑隱:“枷鎖碎了,該飛升了吧?”一邊說著,靈覺遠遠播散開去,開始搜索尋找劫雲蹤跡。

“沒那麽快,枷鎖雖然沒了,我的氣勢也不會一下子竄出來。差不多…還能堅持一個多月吧,到時候再怎麽不想走也得走了。”說著,西坑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。

這次的笑容裏,既沒了剛剛的瘋狂,也不見先前的那份對飛升的‘不情願’,只有真正的輕松和愜意,這倒讓小魔頭好奇起來:“我毀了你的枷鎖,‘害’你不得不飛升,你倒很開心?”

“無妨,反正去了仙界,也還能再回來,這樣反倒更好。”西坑隱一邊笑著,一邊應道:“開始你讓我給仙界‘帶話’,我都沒當真,還倒你是個本領高強的瘋子,可沒想到,你竟是真的從仙界來的。”

小羅剎‘苦煮’渡劫飛升,這是整座惡魔界盡知的事情,它渡劫時,西坑隱還專程跑去看過。已經飛升的惡鬼,死在了梁辛的手裏……西坑隱不知道梁辛來到此間的過程何其曲折離奇,他只道那梁辛就是從仙界直接來到這裏的。

梁辛能從仙界來,便說明此間與仙界之間有‘路’可通,西坑隱剛才歡喜發狂,和苦煮的死活沒有一個大錢的關心,完全就是因為‘兩界’相通,它就算飛升過去,也能再跑回來。

“我先前攔著你,不許你走,就是想請你告知,該如何才能從仙界回來。當時有些情急、有些失神,竟對你出手了…自不量力、貽笑大方,最要緊的,還要請你恕罪,千萬別見怪。”說著,西坑隱雙手合十,依著佛家禮數,對著梁辛深深一躬,神情誠懇。

羅剎凸大度揮手,替主人收下了西坑隱的致歉。

西坑隱站直身體,一點也不覺得羅剎凸‘代俎越庖’有什麽不妥,繼續對著梁辛說道:“從仙界返回此間的法子,望你能賜下來,剛剛在讓孩兒們離去時,我已經傳下話去,命它們幹脆戒了人肉。其他強族我不敢說,但從今以後,再無夜叉食人之說,這個把握我還是有的……另外,修羅、羅剎、濕婆這幾個大族裏,我也都有些交情,我會去走一走、向他們說一說,老朋友的面子,它們應該不會駁回來。”

“你修天向善,是得道之人,卻只顧自己修行,從不去看凡人疾苦,這又算哪門子修行噠噠?”不用主人開口,羅剎凸就搶上兩步,疾聲質問:“有求於我家尊主時,才想起傳令制止你那些徒子徒孫去吃人肉?早幹什麽去了。”

羅剎凸義正言辭,滿腔憤滿,只是在說到‘人肉’兩字的時候,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。

“以前我也勸過娃娃們,不過也只是勸,並未傳下嚴令。”西坑隱搖頭:“而且我也不是勸他們別再吃人,是希望他們戒掉葷腥。”

人肉是葷腥,可葷腥不止人肉,雞鴨牛羊、飛禽走獸皆在此列。西坑隱只是以佛法慈悲之念,去勸同族的晚輩齋戒茹素……惡鬼眼中,人和畜生也不見得有什麽區別,西坑隱也不例外,在它看來,殺人固然不對,可是殺人、吃人所犯的罪責,也不見得比燉雞烤羊更重。

所以,以前西坑隱只勸同類茹素,從未單獨提過凡人。

羅剎凸撇嘴瞪眼,還想再說什麽,梁辛則揮手打斷了它。凡人眼中,猴子和其他畜生沒什麽區別;惡鬼眼中,凡人也變成了‘猴子’;若是浮屠來此,惡魔和凡人一並都成了‘肉’、成了吃食……這樣的事情,永遠別想辨出一個道理來。一層又一層,沒有一個是錯的,因為沒有錯的,所以也就沒有了對的,所差的,只是立場不同罷了。

惡鬼吃人沒錯,梁辛闖進惡鬼世界大開殺戒也沒錯。他們或許都不對,但也都沒錯。

西坑隱靜靜看了梁辛一陣,終於點了點頭:“你能理解就好。”

梁辛擺了擺手:“理解歸理解,可只要有凡人被吃,我就會懲戒惡鬼,這是兩回事。誰讓我也是個人呢。飛升前你到處跑一跑,勸惡鬼們戒掉人肉,總歸是一件功德,幫了凡人,其實也是幫你們自己。”

西坑夜叉挑了下眉毛:“好家夥,聽你的意思,要是我們不能戒掉人肉,你就要屠滅此間…你的本領了得是不假,可憑你一人之力,也殺不光整個世界吧?”他的話聽上去頗有挑釁味道,但聲調平靜語氣帶笑,全無爭執之意,只是就事而論罷了。

梁辛的語氣輕飄飄的,顯得很‘不認真’:“我一個人殺不盡一座世界,可我一個人能攪得所有惡鬼不得安寧。”說著,笑呵呵擡頭,直視西坑隱:“你信麽?”

“我信。”西坑隱回答得斬釘截鐵。

隨即,西坑隱好像把梁辛當成了個晚輩似的,伸手虛點他的額頭,無奈道:“你這個人…可也真夠啰嗦的,好容易留下來,說了會子話,卻全都是不打緊的閑話,你就不奇怪,我為什麽不想飛升?為何我一聽說飛升後還能再回來,就高興得發狂?從頭到尾你可都沒問過一句。”

梁辛卻楞了楞,自己啰嗦麽?片刻之後,他突然笑了起來,揚手搔了搔後腦勺……然後笑得更歡暢了,西坑隱的無意之言,倒讓他想通了一個沒什麽用處的‘道理’:為什麽賈添總是羅裏羅嗦的?

因為賈添實在太強,強到幾乎什麽事情都不用放在心上。或許除了‘魯執心結’,這天下對他而言就沒有要緊事了。

說話時,他想起什麽就說什麽,或許手下來找他商量,一百個神仙相結陣攻來該如何應對,可這件事也不見得比賈添感慨昨天晚飯不好吃會更嚴重,因為無大事,所以話題就沒了重點,全都隨著他的性子來說,東一句西一句,當然會顯得啰嗦。

梁辛自己現在又何嘗不是如此,西坑夜叉願不願意飛升,一只麻雀明明能飛卻始終在地上蹦來蹦去……這兩件事有區別麽?

見主人抽風似的突然發笑,羅剎凸趕緊也咧開大嘴呲出獠牙,隨著他一起笑,但梁辛只笑不說話,好奴才可實在忍不住好心好奇,笑了一陣,還是望向西坑隱問道:“你為啥不飛仙噠噠?”

西坑隱噗地一聲,竟也笑了起來:“幸虧梁辛身邊還跟了你這樣一個大好家奴,否則我都找不到話頭,來說一說正經事。”說完,它倏地收斂笑容,很有些突兀地問梁辛:“你到底有多強?”

這句話可把小魔頭問住了,自己有多強?這件事模糊的很,根本沒法具體去說,尋思了一會,才試探著問道:“你們這…下象棋麽?”

他不知道該咋說,想搬出賈添那套‘棋盤、規矩、瘋狂卒子’之說,可惜西坑隱對他搖頭反問:象棋是什麽東西?

羅剎凸也不懂,不過不耽誤他對西坑隱面露鄙夷。

梁辛搓著手心,又想了想,幹脆把‘禁忌之道’、‘涅槃天罰’解釋了一遍,最後說道:“我已成‘叛逆’,受禁忌天罰,又得涅槃洗煉……算起來,只要還有天道的地方,我應該沒有對手。你們受天道所制,我卻在規矩之外,你們當然不是對手。”

這一番話是正經的長篇大亂,其間還引用了不少‘中土方言’的道理,羅剎凸聽得頭暈腦脹,但西坑隱因‘他心通’能通曉漢話,它自己又是高深修者,很快就弄明白了梁辛所處的境界,點頭同時,兇猛夜叉眸子晶亮,眼中壓抑不住的興奮,看上去好像又要發狂了,全不顧‘危險’,伸手猛拍小魔頭的肩膀,一個勁地大笑道:“那應該夠了,沒問題了。”

癲狂一陣後,西坑隱又一把拉住小魔頭的胳膊:“跟我來,快跟我來。”旋即雙翅震動,向著西坑方向疾飛而去……

西坑隱,在惡魔世界聲望極高,不食葷腥、平日裏為人謙和,都是一副得道長者的樣子,唯獨一涉及‘飛升’之事,就會變得古裏古怪,給自己打了副枷鎖來逃避天劫不說,而且在發現‘飛升了也還能回來’欣喜若狂。

它的修為雖然精湛,但只要是‘凡間’人物,就不可能知道仙界真相,西坑隱不想‘走’,就只有一個原因:它在此間還有牽掛。

可它的牽掛,又和梁辛的實力有什麽關系?

小魔頭對西坑隱沒什麽壞印象,但對方畢竟也是一頭惡鬼,只要是魔物,梁辛就一概不存好感,對方有什麽‘牽掛’他也不會出手相助,不過跟去看看倒也無妨,反正閑著也是閑著。

羅剎凸已經知道梁辛是從仙界來的,心眼裏滿滿當當都是好奇,恨不得立刻得知仙界究竟是什麽樣子,但它謹守家奴規矩,主人不說它就不問……

自己不問也就算了,可西坑隱居然也不問,這讓羅剎凸大為不滿,當即湊上前去,問西坑隱:“夜叉,你飛仙在即,就不想知道,仙界到底如何美妙麽?怎麽不過去問問我家尊主?”

“就是因為飛升在即,幾十天後我就能身臨其境,到時候就能自己去看,現在又何必去問?這世上有趣的事情不多,再不給自己留些懸念,就更沒味道了。何況……”說著,西坑隱又笑了起來:“我更想探索的,是另外一個地方。”

他們一行三人飛的並不快,但區區三十裏,兩句話的功夫也就到了,西坑就在眼前。

深淵靜靜‘趴伏’,占地百裏左右,邊緣巖石如犬牙交錯,乍看上去,像極了一個‘破口’,仿佛萬萬年前,有過一頭兇獸從地心深處沖出、飛走,才留下了這樣一座地窟。站在深淵邊緣向下俯視,視線盡頭,還有些類似蝙蝠的鳥兒飛翔盤旋,而再向下則是無量黑暗,即便以梁辛的目力,也看不到它的盡頭。

看著看著,小魔頭忽然打了個寒顫。

這裏氣候與惡魔世界其他地方並無差異,溫暖卻不燥熱,潮濕但不憋悶,舒服得很……讓梁辛覺得發冷的,當然不是因為溫度有什麽變化,而是地窟深處那種濃稠到化解不開的黑暗。

寒顫不是因恐懼而生,而是一份莫名其妙的‘刺激’……

西坑隱見梁辛一到深淵就有所反應,歡喜得跟什麽似的:“怎麽樣?怎麽樣?感覺到了什麽?”

梁辛的靈覺、目光,都未能探底,他能探到的,就只有兩個字:玄機。地窟深處,濃稠黑暗中,隱藏著重大‘玄機’,這種感覺很古怪,梁辛不曉得那份玄機究竟是什麽,但他就是能知道,深淵奇妙。

梁辛沒理會夜叉,而是吩咐羅剎凸:“探一探這座深窟。”

羅剎凸正抻著脖子向下張望,既沒發現主人的異常,更沒察覺地窟深處的黑暗裏還隱藏著重大玄機……可它知道這座‘西坑’來者通殺,聽到主人命令,嚇得險些昏厥過去,醜臉轉瞬蒼白,直接說出了實話:“不、不敢噠噠。”

“不是讓你下去噠噠,是讓你找塊石頭扔下去噠噠。”小魔頭搖頭而笑,這事還真不能怪羅剎凸,是他自己沒說清楚。

羅剎凸‘死裏逃生’,精神大振,一邊用梁辛絕對能夠聽見的聲音‘喃喃自語’,一個勁地稱讚著尊主體恤下人,是仁義之主、大德賢能,一邊抱起一塊巨石,雙臂灌力,呼地一聲擲了下去。

巨石翻滾,下落途中又碰到深淵側壁,濺起大片碎石,轟轟蕩蕩地隨它一起墜下,不久後消失在視線盡頭。

目力追不上了,但石頭還在靈覺之內,梁辛專心致志追蹤巨石,又過片刻,他的眉頭微微一皺……石頭不見了。

不是石塊跌出靈覺之外,而是在濃濃黑暗中,忽然劃出幾十道古怪力量,每一道力量正中一塊石頭,而且這些力量拿捏得極準,剛好能把‘它’要‘對付’的石塊徹底轟滅。石塊化為烏有的同時,襲出的力道也同時消弭……梁辛的神情終於變了,真正的變化,從神采到眼神,全都‘飛揚’了,這個世界裏,總是有一件能讓他覺得有趣的事情了。

梁辛把目光從深淵中收回,轉頭望向西坑隱:“說說吧,這個坑,到底怎麽回事?”

西坑隱笑:“講給你聽沒問題,但事先說好,你要下去的話,一定要帶上我。”說完,他猛地想起梁辛的‘混賬’脾氣,又趕忙擺手道:“千萬別誤會,不是要挾你,算是請求,能下去看一看、探一探,是我畢生之願。我苦苦忍著不去飛升,也是為了這個坑。”夜叉語氣認真,態度誠懇,眼前這個小魔頭實在太強,完全不受控制,要不趕快把話拉回來,說不定他理也不理直接就跳下去自己探深淵去了。

西坑隱說的誠摯,梁辛倒還真不好意思自己下去了,也點點頭笑道:“便依你,你先把事情說清楚,然後你我一起下去。”

話剛說完,羅剎凸快步強上,一個頭就磕在梁辛跟前:“尊主去哪,凸服侍到哪。”

深淵之中,莫大危機,下去必定會遇到大兇險…不過羅剎凸能算清楚一筆賬,自己現在在惡魔界已經徹底‘臭’了,不知多少厲害魔物都恨不得活剝了它,梁辛要是死在了深淵裏,它在上面也沒幾天好活。既然如此,還不如隨著主人一起去冒險,還能顯得自己衷心耿耿。

小魔頭腦筋不錯,哪能不明白羅剎凸的心思,不過也不去點破,只是哈哈一笑,應付了句‘你跟不跟去,一會再說’,跟著又對西坑隱比劃了個手勢,示意它先把自己對這座深淵所知之事說清楚……

西坑隱卻沈吟了起來,看樣子不知該從何說起,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,而他說的事情和深淵也並無關聯:“五神變之中,有一路宿命通,你應該了解吧。”

梁辛隨口應道:“六道輪回,生生不息,這一世修成了宿命通,那以前的每一世中發生的事情,都能重新記起,前生的法術、學問、本領,他今生盡數用得。”

西坑隱點頭,繼續道:“大概兩千年前,我修成‘宿命通’,得知我前生共有四十三世,而後隨著神通不斷精進,也漸漸記起了諸多前生往事,你知道,我是佛家修持,講究禪意禪心禪境,追求清凈心,所以前生的那些事情,縱然再怎麽精彩、激烈或者委屈,都對我沒太多影響,可唯獨有兩世讓我唏噓、掛懷……”

“其一,是我的第一世,出生時混沌初開,萬象不正,天地都是歪斜、扭曲的,那樣的情形啊,看過了就再也不會忘記了…那一世我活了千多年,誰能想得到,就在這千多年裏,天地輪廓就漸漸清晰起來,雖天災不斷,但萬物也不停瘋長,到我死的時候,這個世界,就已經有了大概的樣子。能親眼看著一座世界逐漸‘整齊’了,小子何其幸哉。”

說話的時候,西坑隱的臉上盡是感慨,長長呼吸,半晌之後才再度開口:“另一,則是我的第十七世了。那一世,我只活到十三歲,那一世,我是個傻子、瞎子、啞子…啞,卻不聾。”

說到這裏,西坑隱深吸了一口氣:“那一世,我就死在了這座深淵之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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